原標(biāo)題:黃土高原上的口傳藝術(shù)
【口耳間的中國】
“黃風(fēng)嶺,八百里,曾是關(guān)外富饒地……”2024年8月以來,《黑神話:悟空》中無頭老僧手持弦索、自彈自唱的畫面帶火了陜北說書。黃土高原上古老的口傳藝術(shù)強勢“出圈”,展示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魅力。
陜北說書是流行于陜北地區(qū)的口傳藝術(shù)形式,由民間藝人手持三弦(或琵琶),腿縛甩板獨自坐唱,或者多人搭檔表演,分布區(qū)域與陜北晉語方言區(qū)大致重合。從現(xiàn)存文獻看,陜北說書最早的形式可追溯至宋代。明清時期,隨著古代說唱文學(xué)的分化和地方種類的出現(xiàn),陜北說書正式形成。編纂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的《延綏鎮(zhèn)志》中說:“劉第說傳奇,……不即江南之敬亭乎?”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關(guān)于陜北說書的記載。據(jù)此,陜北說書在清初已發(fā)展成熟。20世紀(jì)40年代,著名陜北說書藝術(shù)家韓起祥通過“改造說書”,把陜北說書帶上了延安文藝的舞臺,掀開了陜北說書的嶄新一頁。2006年,陜北說書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陜北說書有著豐厚的語言文化內(nèi)涵,既傳承了明清說唱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又彰顯出鮮明的方言特色,蘊藏著豐富的地域文化,具有重要的語言文化價值。
1.古音和古語詞
古音和古語詞是陜北話“古”的表現(xiàn)。陜北說書中存在大量古音遺跡,保留了古音讀法。如《黑神話:悟空》中的唱句“邪風(fēng)一時偃旌旗”“福星橫尸卻成謎”“血化風(fēng),沙化雨”“成敗生死莫講理”,其中“時、尸、沙、生”讀[s]聲母;“普天之下”,“之”讀[z]聲母;“方便法門鬼見愁”,“愁”讀[c]聲母。這些例證表明,普通話聲母zh、ch、sh,在陜北方言中讀作z、c、s,恰好印證了清人錢大昕“古無舌上音”的說法。
普通話與j、q、x相拼的部分齊齒呼字,在陜北方言中讀作g、k、h的開口呼。如陜北人常說“解下解不下”,意為“懂不懂”“明不明白”,“解”讀hài,“下”讀hà。在陜北說書中,這類語音現(xiàn)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對鞋記》:“李武舉,真混賬,大街上等上二裁縫。一只繡鞋做現(xiàn)成,縣衙去了要害人。”“街”讀ɡāi,“鞋”讀hǎi,“去”讀ke,入聲,保存中古語音遺跡。
保留古入聲是陜北晉語的特征,這一點在陜北說書中也有體現(xiàn)。如《妨女婿》:“一位姑娘一十七,四年沒見二十一。那姑娘今年三十歲,問她媽媽嚷的要個女婿。”其中“一”“七”讀入聲,是陜北晉語的特點;“婿”讀xì,尚未唇化。
古語詞反映了陜北晉語詞匯保守性和古老性并存的特點,這在陜北說書唱詞里俯拾皆是。如陜北說書經(jīng)常用“好像山雞瞅扁螽”比喻惡霸觀看美女,“螽”見于《詩經(jīng)·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毛詩正義》引蔡邕云:“螽,蝗也。”再如韓起祥《翻身記》:“有錢的把糧食漚成糞,窮人牛糞捉住當(dāng)膏粱。”其中“膏粱”最早見于《國語·晉語七》:“夫膏粱之性難正也。”韋昭注:“膏,肉之肥者;粱,食之精者。”又如《金鐲記》:“長子娶妻馬千金,二子娶妻楊秀英。先后兩個大不同,眾明公聽我說分明。”“先后”讀xièhòu,妯娌,兄弟之妻的互稱。漢唐已有此稱呼,見于《漢書》顏師古注:“古謂之娣姒,今關(guān)中俗呼為先后,吳楚俗呼之為妯娌。”
2.方言特征詞
方言特征詞是陜北話“土”的表現(xiàn),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如“大”(父親)、“老漢”(丈夫)、“婆姨”(妻子)、“姑舅”(姑表兄弟)、“兩姨”(姨表兄弟)、“拜識”(結(jié)拜兄弟)、“陽婆”(太陽)、“月婆兒”(月亮)、“星宿”(星星)、“腦”(頭)、“眉眼”(臉)、“眼窩”(眼睛)、“牲靈”(牲畜)、“熬”(累)、“難活”(生?。?、“斷”(攆)等。這些詞在陜北說書中廣泛使用,彰顯出濃郁的地域特色。
???一部分方言特征詞來自晉語特殊的構(gòu)詞方式,主要是分音詞、圪頭詞和重疊詞。分音詞是把一個詞分成兩個音節(jié),第一個音節(jié)與本詞雙聲,第二個音節(jié)與本詞疊韻且為[l]聲母。分音詞,古已有之,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列舉“團為突欒”“圈為屈攣”“錮為骨露”等“切腳語”,指的就是分音詞。其中“屈攣”至今仍被陜北說書使用,如《回龍傳》:“唉,年輕輕的嘛,也倒成了鍋屈攣澡棍了——洗(喜)上個什么?”“鍋屈攣”,即鍋圈。再如《小兩口抬水》:“腳下石頭一不攔,口里啃了一嘴泥。”“不攔”為“絆”的分音詞?!读_成算卦》:“住了三弦解甩板,這個小段算交零。”“交零”為“竟”的分音詞,《說文》:“樂曲盡為竟。”
圪頭詞多來自生活口語,如“圪尖”“圪彎”“圪堆”“圪卷”等名詞和量詞,通常帶有細(xì)小、可愛的語法意義;動詞加“圪”的作用是表示動作幅度小、時間短、反復(fù),如“圪擰”含有“輕輕地擰一下”的意思,“圪仰”表示“稍微休憩一下”,“圪吵”含有“不停地吵,使人厭煩”的意思;圪頭象聲詞具有模擬聲音的特點,增加了形象色彩,如“圪噔”“圪咚”“圪吱”等,非常形象,使人有如聞其聲的感覺。
?。恐丿B詞有AA式、ABB式、AABB式、A圪BB式等,涉及的詞類和數(shù)量都多于普通話,不僅增強了陜北說書唱詞的音韻美,也表現(xiàn)出方言口語的情感色彩和生活情趣。如《五女興唐傳》:“白圪生生臉臉,彎圪溜溜眉,世上那號小子娃娃實在缺稀。長那么個銀盤大白臉,毛圪閃閃長一對花眼眼。男人家長那么個好人樣,紅圪噠噠口唇他長上。”除了“小子”“男人家”兩個方言特征詞,唱詞連用“白圪生生”“臉臉”“彎圪溜溜”“娃娃”“毛圪閃閃”“花眼眼”“紅圪噠噠”7個重疊詞,描繪出武藝高強的俠女眼中俊俏書生的形象,有極強的原生態(tài)口語特征。
3.方言的妙用
???陜北說書說唱兼行,唱詞以七言、十言句式為主,又富有變化,緊慢互襯,節(jié)奏有起有伏,疾徐有致。在韻轍方面,陜北說書與北方說唱文學(xué)十三韻轍大體相同,但最顯著的特點是人辰轍與中東轍合流,并以此作為中長篇曲目唱詞押韻的基礎(chǔ)。例如《金鐲玉環(huán)記》中的唱段:“賈能答應(yīng)就起身,邁開大步走如風(fēng)。穿街過巷走得緊,呼啦啦來到雷府門。跟著門軍把門進,轉(zhuǎn)步來到待客廳。”其中,“身、緊、門、進”屬人辰轍,“風(fēng)”“廳”屬中東轍,二者合轍通押。另據(jù)筆者近年來的搜集、整理,陜北說書現(xiàn)存中長篇曲目140本,每本均可演10多個小時,除了個別轉(zhuǎn)韻現(xiàn)象,約90%的唱段都是將人辰轍與中東轍合轍通押。究其原因,這既是對明清說唱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又彰顯出陜北方言語音特點和民間藝人的智慧。
???北京話[?n、in、u?n、y?n]與[??、i??、u??、y??]分別合并,這是語言學(xué)家侯精一提出的晉語的五個特點之一。陜北說書與陜北晉語分布區(qū)重合,前鼻音韻尾脫落,后鼻音韻尾鼻化,不分前后鼻音,故而在說書演唱中人辰轍與中東轍合流,這不僅擴大了陜北說書韻轍的范圍,便于說書人在演唱中即興構(gòu)建唱詞,加之人辰轍、中東轍韻腹是自然元音[?],發(fā)音時不上不下,不高不低,不前不后,這就意味著說書人可以根據(jù)情節(jié)內(nèi)容的需要,通過吐氣噴口和舌位、唇形等一系列發(fā)音特征的調(diào)節(jié),從而較為容易地改變聲音的大小。與之相反,梭波轍、一七轍在陜北說書中較少使用,這一點也和韻腹的響度有關(guān)。梭波轍韻腹是后元音[o],發(fā)音靠后,沉郁而不響亮;一七轍則為前高元音[i]和舌尖前音[?],其音調(diào)高而響度小,說書人發(fā)音吃力,聽眾聽不明白,故而在說唱中很少用到。
?。可鲜銮闆r說明,陜北說書唱詞的韻轍既與陜北方言語音有關(guān),也與說書人的說唱特點密切相關(guān),是對方言語音特點的妙用,是民間說書藝人在長期的演唱實踐中揣摩出來的一套既經(jīng)濟適用又效果奇佳的用韻模式。
4.文言和嘌言
?。?ldquo;文言”和“嘌言”是陜北說書的兩種不同語言風(fēng)格,二者共同形成了陜北說書亦莊亦諧、雅俗共賞的藝術(shù)品質(zhì)。
文言不僅指區(qū)別于日??谡Z的書面語和古語,更蘊含“有文化的說話”的意思,它與說書人被民間稱為“先生”或“有文化的人”密切相關(guān),是其職業(yè)特征的體現(xiàn)。陜北說書人學(xué)藝分為“過書”和“揣書”兩個階段。“過書”即師父口對口傳授或請識字人照著鼓詞底本一字一句讀,徒弟努力記憶。嚴(yán)格意義上說,說書人依靠記憶從書面文本中獲得的書詞都具有文言的特點。在說書人的演唱文本中,文言除了表現(xiàn)為特定故事場景中的人物對話、書信、祭文,還表現(xiàn)為特定名詞、稱謂語和成語的使用。如《五女興唐傳》:“李懷玉來在徐州城,給前朝總兵張獻為了螟蛉之子。”“螟蛉”喻指義子,見于《詩經(jīng)·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fù)之。”該詞與陜北方言“干兒子”的語言風(fēng)格明顯不同。這類源自書面文本的詞語在陜北說書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說書人展現(xiàn)其“詞功”的恰當(dāng)方式,在文字和書寫相對困乏的僻遠(yuǎn)農(nóng)村,說書人文縐縐的說話,很容易得到聽眾的普遍崇拜。
?嘌言指說書人借題發(fā)揮、插科打諢的書詞,語言風(fēng)格自由通俗、幽默詼諧,接近方言口語。嘌言在陜北說書中十分普遍,如《回龍傳》:“你說我的那個寶娃,今年十二了,還沒叫我一聲大,沒叫過我老婆一聲媽。我就常常盤算說豬膘貼不在羊身上——我看這是野山里逮的,明明是江里撈的這么個怪嘛,這娃娃不曉咋著了,不叫娘老子。”方言特征詞“大”(父親)、“老婆”(妻子)、“娘老子”(母親和父親)和諺語的運用,呈現(xiàn)了地道的方言口語特色。再如韓起祥演唱的《金鐲玉環(huán)記》中,家人崔英誤將和尚當(dāng)成迎親的吹手,聽了和尚念經(jīng)后說:“唉,錯了,我家太師今天抬婆姨哩。”和尚大怒說:“你家太師引婆姨該打發(fā)你訂吹手了,訂和尚是埋你家太師了……”這段對白全用嘌言,既表現(xiàn)出崔府家人的愚昧無知,為聽眾增添笑料,又巧妙地隱射出崔太師搶親不順,為下文國舅遭打埋下了伏筆。
???“不說嘌言不好聽”,嘌言作為說書人即興發(fā)揮的書詞,與體現(xiàn)說書人表演能力的“急才”相關(guān),極大地彰顯了陜北說書的口頭性特點。適當(dāng)而巧妙地使用嘌言,不僅可使表演在固定的模式之外獲得靈動的變化,也可拉近表演者和聽眾的距離,使表演在更加輕松的氛圍中進行。
概而言之,陜北說書古樸大氣,文化底蘊厚重,被譽為民間說唱文學(xué)的“活化石”和“陜北的敘事詩”。深入挖掘陜北說書的語言文化內(nèi)涵,探尋方言與口傳藝術(shù)的關(guān)系,對于豐富漢語方言語料,弘揚和傳承中華優(yōu)秀文化具有重要價值。
?。ㄗ髡撸簩O宏亮,系延安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2006年5月,說書人在陜西省延川縣馮家坪村村頭演唱。孫宏亮攝/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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