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訪談丨一條河流的前世今生，一首長詩的來龍去脈

　　原標題：名家訪談

　　一條河流的前世今生，一首長詩的來龍去脈 1

　　人物簡介 牛慶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甘肅省政府文史館研究員，甘肅日報文藝部主任、高級編輯。出版詩集多部，獲多項文學獎。

杏兒岔8號

　　四月的蘭州，到處可以看到錦簇綻放的花，其中一定有杏花。在甘肅會寧一個叫杏兒岔的地方，那里的杏花也應該早就開了。杏兒岔是一個小到在地圖上難以搜索到的村莊，卻因為牛慶國的詩歌，在文學的版圖上聲名遠播。牛慶國寫過杏兒岔，寫過杏花，寫過四月的杏花，最近又寫了一首長詩，叫作《祖河傳》。這首詩，寫祖厲河，卻比祖厲河深廣；寫故鄉(xiāng)，卻比故鄉(xiāng)遼闊。

　　從杏兒岔8號到白銀路123號

　　祖厲河是會寧境內(nèi)一條有名的河，是牛慶國故鄉(xiāng)的河。

　　祖河和厲河，在會寧東邊發(fā)源的叫祖河，在南邊發(fā)源的叫厲河，兩河在會寧縣城匯合，合稱祖厲河，向北流入黃河。其實在杏兒岔村口還有條小河，在當?shù)卮迦说挠洃浿校@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一條“能苦死蛤蟆”的小河，也是祖厲河的一條支流。

　　從杏兒岔8號到白銀路123號，牛慶國走過了很遠的路。前者是他血緣上的老家，后者是他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安身立命的第二故鄉(xiāng)。

　　牛慶國還在會寧工作的時候，有一次來蘭州見到黃河，他不禁發(fā)出感嘆：“那一刻，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大的河、這么多的水，從所未見！”后來，他長久地定居在黃河之畔的這座城市，工作、生活、寫作，父母在老家相繼故去，他和大多數(shù)子女一樣為老人送終。為了表達對親人的感恩、疼痛和愧疚，他出了一本詩集《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這部本來很私人化的詩集，出版后卻打動了許許多多的人。

　　和《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不同，《祖河傳》更多趨向“公共書寫”的屬性，這也是這首長詩取名“祖河”而非“祖厲河”的原因之一。祖河，就是祖先河，是流在時間里的河，是許許多多的河。

　　牛慶國寫長詩《祖河傳》，是一次出差坐火車從河西回到蘭州的途中動意的。早年他在《火車》這首詩中寫過“在火車時刻表的縫隙中/想起這些年走過的路/現(xiàn)在一條條布滿我的身體”?；疖嚶猛局械内は耄菀鬃屓藟嬋霑r間的河。

　　時間流經(jīng)的河，也是人走過的路。在長詩《祖河傳》中，“我”和“我們”沿著河流的指引，扶老攜幼，風雪兼程，從孤弱走向壯大，從逼仄走向廣闊，從過去走到現(xiàn)在。

　　閱讀牛慶國的詩歌，會給人以踏實感。早年農(nóng)村蓋房子，都要提前打好土坯。那是一種很有儀式感的勞作，一锨一锨將半濕的土放進一只長方形的木制模具里，用腳踩實，再用石頭的“礎子”一下接一下砸實，取出后一層一層碼起來，等風干后用來砌墻。在牛慶國那里，一首詩歌的完成類似這樣一個過程——一個字撐起一個詞，一個詞撐起一句話，就這樣逐字逐句、穩(wěn)扎穩(wěn)打“夯實”一首詩?！蹲婧觽鳌穼憣懜母臍v經(jīng)三稿，第二稿與第三稿之間時間跨度近兩年。創(chuàng)作完成后，首發(fā)在《飛天》2021年第二期。就像通常審校報紙副刊上的文章那樣，盡管《祖河傳》已經(jīng)發(fā)表，他還是在樣刊上用筆勾畫修改了好幾處。顯然，他對這首詩很看重。

　　牛慶國說，《祖河傳》是他詩歌寫作的一座分水嶺。無論從風格還是體量上來看，都是一種新的嘗試。在這首詩中，盡管依然有村莊、苦苦菜和苜蓿等從審美慣性來看屬于“鄉(xiāng)土”的意象，但已經(jīng)超越了鄉(xiāng)土范疇，就好比一滴水流淌在具體的祖厲河里或許是鄉(xiāng)土的，而在抽象的時間河流里，它越出鄉(xiāng)土的河床，具備了歷史感和時代感。

　　“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讀者看完《祖河傳》后，覺得這首詩是寫給建黨百年的紅色詩篇。牛慶國認為，詩歌也是記錄，自己作為會寧這片紅色熱土上長大的人，親歷見證了在黨的帶領下父老鄉(xiāng)親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必然會將這種認知和體驗帶入詩歌寫作中?！蹲婧觽鳌肥且粋€開放的文本，正如詩的結尾寫的：“現(xiàn)在/我們要把河帶向遠方/我聽見河水/答應了我們”。基于讀者和詩人之間的約定，讀者也會把一首詩帶向遠方，在不斷閱讀中不斷完成。

　　牛慶國：《祖河傳》是我寫作風格的轉(zhuǎn)變之作

　　3月29日，針對《祖河傳》這首長詩的來龍去脈及其創(chuàng)作，牛慶國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記者：你是在什么情形下開始創(chuàng)作這首長詩的？

　　牛慶國：有一次出差途中，從河西往蘭州的車上，想起以一條河流隱喻的方式來寫一寫家族的歷史和故鄉(xiāng)的傳記。但真正動筆寫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不僅是一個家族、一個地方、一條河流，而是漫向時間深處。前段有位老同志看到這首詩后跟我說，他正在修家譜，想把這首詩收錄進去。家譜畢竟是很私人化的，對這個提議我未置可否。說這個例子，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這首詩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的了，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記者：看這首詩末尾標注的一二三稿的時間，從創(chuàng)作到完成歷時整整兩年。修改前后的變化大嗎？

　　牛慶國：《祖河傳》發(fā)表出來后在280行左右，但起初體量比這要龐大。從寫家族史開始，第一稿寫了五六百行，把家族具體的人和事寫得比較多，在第二稿修改時刪了好多；等到修改第三稿的時候，把過于個人化的內(nèi)容又刪掉了好多，盡管有些心疼，還是咬牙刪掉了。前前后后修改期間，有時因為工作，有時忙于生活瑣事，就停下來，放一放，改不到稱心如意的時候，不去硬改，這也是我一向的寫作習慣。

　　記者：這首詩與以往創(chuàng)作有何不同？

　　牛慶國：這些年隨著家里老人的去世，我在城里生活時間也長了，加之脫貧攻堅以來農(nóng)村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個人在認知、體驗上更深了一層，面對新的鄉(xiāng)土社會，寫作者也需要新的表達。《祖河傳》本質(zhì)上還是立足農(nóng)村，還是以農(nóng)村的人和事為主，但不同以往作品，不是面向具體的某個村莊，而是比較宏大的題材，甚至有民族的、時代的、歷史的思考，手法上也有變化，算是對過去寫作的一個總結，也可以說是我寫作風格的轉(zhuǎn)變之作。

　　記者：這次轉(zhuǎn)變，是否在刻意突破？

　　牛慶國：一個寫作者，可能在某一時段有一個相對固定的表達方式或風格，隨著自身積累的加深，必然會有轉(zhuǎn)變。我們時常聽人教導年輕人寫作要突破、要轉(zhuǎn)變，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不必急于求成的過程。這就像生孩子或孵小雞，如果一味過早突破、求變求新，就容易早產(chǎn)，后果就是作品不成熟。

　　記者：《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那本詩集感動了許多讀者，曾引發(fā)“感人”是否是詩歌評價尺度的討論。相較而言，《祖河傳》偏向“理性”。你怎么看？

　　牛慶國：《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是我的一本詩集，也是詩集中的一首詩。那首詩里有大量的細節(jié)，是寫實的、具象的，而《祖河傳》雖然也提到了父輩、故鄉(xiāng)，但是超越了個體的父母和故鄉(xiāng)，而是歷史的、時代的父母和故鄉(xiāng)，可以說是濃縮了很多的“父母”。在《祖河傳》的一些表達中，我甚至回避了“父親”一詞，而是用到了“頭人”。從我個人角度來看，《祖河傳》在藝術上超過《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或許這也是一種偏愛。

　　關于感人的問題，在我看來，打動人和感染人是衡量藝術作品

　　優(yōu)劣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藝術作品的功能就在于記錄、啟發(fā)、感染、教化，如果連感人都達不到，文學的功能和效果就打了折扣。前段時間看到一個觀點，有人說“如果自己的作品被大多數(shù)人讀懂，是自己的恥辱”。我個人是反對這種觀點的，盡管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有多種多樣的風格，但如果一個作品讓人讀不懂、讀后不感人，是拒絕讀者的，某種意義上是未完成藝術使命，也是失敗的作品。

　　記者：你介意“鄉(xiāng)土詩人”這一標簽嗎？

　　牛慶國：從文學批評研究的角度這樣界定，或許是為了方便，可以理解。但我們應該看到，一個作家、詩人不可能一輩子只寫同一種題材，不管寫鄉(xiāng)村還是城市，都是在講述時代，表達的是一個寫作者對生命的深層體驗，好比我們的身體對疼痛的感知都是一樣的，并不分農(nóng)村和城市。

　　記者：詩歌創(chuàng)作在你的生活工作中占據(jù)怎樣的位置？

　　牛慶國：如果給工作、生活、寫作排序的話，在我這里，寫作通常不占第一的位置，往往是工作之余、生活之余的事。我們首先是一個家庭成員、工作人員，活生生的正常人，就不能放棄現(xiàn)實的社會責任。我不太贊成寫作者尤其是青年寫作者模仿“名人軼事”中的橋段而去放棄正常生活專門成為一個“文藝青年”的行為，鼓勵他們這樣去做，從世俗角度來說這是不負責任的。

　　祖河傳(節(jié)選)

　　一

　　我加入他們的時候他們只有幾個人

　　每個人走的路程不一樣

　　但他們那時走在一起

　　那天黃沙蔽日諸神奔走

　　在一座破敗的廟前

　　他們找到了一條河的源頭

　　他們的歡呼和野獸的悲鳴

　　交集在一起

　　那天母親躺在干凈的黃土上

　　我聽見她的血滲入黃土的聲音

　　像一家人在悄聲議論著什么

　　她微笑著

　　但滿臉都是淚水

　　那天天地沒有任何預兆

　　我無法知道自己的前途

　　母親只將一把將熟未熟的扁豆

　　揣在我的懷里

　　我就跟在了他們后面

　　但我忘記了那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

　　二

　　我們的隊伍里有一個童養(yǎng)媳有一個富家小姐

　　還有一個被剪過辮子的男人和一個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腳戶那時一條河的聲音

　　就是我們的喘息

　　我們一直沿著河走

　　像一隊雨前奔走的螞蟻

　　我們遭遇了烈日暴雨風雪

　　也遇上了巫師鬼魅神靈

　　有的坎過了幾次才算過去

　　有的路走了好長時間才走過去

　　我們比時間走得更慢

　　文/記者 張海龍　圖/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