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寫“80后”作家，一部野生的青春文學史

　　    1998年，由全國七所重點大學聯(lián)合《萌芽》雜志發(fā)起、主辦的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啟動。此后的十余年里走出了一大批“新概念作家”。這些新概念作家大多是“80后”，當他們以被稱為“叛逆之姿”書寫青春與成長的情緒與經(jīng)驗時，蓬勃興起的圖書市場發(fā)現(xiàn)并發(fā)掘了他們，青年一代正式“闖入”文壇。

　　    王若虛是標準的“80后”作家，他生于1984年的上海——新概念地理空間的大本營，曾獲第六屆新概念作文比賽C組二等獎，2007年第一篇小說《馬賊》發(fā)表于《萌芽》雜志——新概念的文學陣地，并由此走上寫作道路。在青春文學與市場出版盛極與下行的臨界點，他趕上了青春文學的尾聲，親身經(jīng)歷了一次“80后”文學最后的狂歡。

　　    長篇小說《狂熱》是新概念作家王若虛的一次歷史懷舊。21世紀初是“80后文學狂熱期”，用王若虛的話來說，是“作者狂熱，讀者狂熱，出版商也狂熱”。如何看待那一段狂熱的歷史？怎樣回望“80后”的青春記憶？“80后”能否開啟創(chuàng)作新路徑？王若虛給了我們一個驚喜的答案：重返歷史現(xiàn)場，重新審視青春與時代，實現(xiàn)精神蛻變，由此找尋“80后”的歷史坐標，再掀“80后”的文學狂潮，如果可能的話。

　　    “80后”涂鴉“80后”的文學史

　　    2010年10月發(fā)表于《萌芽》雜志的《文字帝國·微生》，是王若虛“文字帝國”的首秀。這篇小說頗具少年維特之煩惱色彩，講述了文學青年的青春躁動與命運沉浮。隨后發(fā)表的系列小說《瘋女王》《小宇宙》《同小姐》，到《沒有書的圖書館》《光環(huán)》《腰封無用》等具有一致性和連貫性——它們?nèi)烤劢刮膶W青年的成長史，描寫他們在面對選擇時的焦慮與茫然、沖動和欲望，借以展現(xiàn)21世紀初的“青春”的文學史?！犊駸帷纷鳛檫@一系列最新的長篇小說，將眼光投向聚光燈外的無名作家和小眾作家，以后青春式的視角重新回到21世紀初的文學現(xiàn)場。新作中，王若虛采用了一種更加貼近當下與現(xiàn)實的維度重新審視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展示時代變化中理想與欲望的糾葛，緬懷屬于“80后”一代的特殊記憶。

　　    全天然、秦襄、鹿原、商隱、艾苦、杜胤堯、蘇穆哲寧……這些人因在《筆跡》雜志舉辦的“青文賽”中獲獎而改變命運，卻走上不同的文學道路。“南有成語言，北有全天然。”全天然野心勃勃、斗志昂揚，希冀闖出一個“全天然時代”。然而青春文學作品卻銷量不佳，試圖轉型純文學卻讀者寥寥，再次回到“主場”《筆跡》雜志又慘遭退稿。經(jīng)過十年的沉浮，摩拳擦掌、自認懷才不遇的全天然終于敗下陣來，“完全就當是夢過一場了”。“我們都在寫作，唯有秦襄是在思考。”秦襄在“青年人的文學狂熱”中，始終以半抽離的狀態(tài)冷眼旁觀。面對狂熱的作者，他認為“你們這批人的出現(xiàn)，比你們的作品更值得被寫進文學史”；面對狂熱的出版商與市場，他堅守文學本心與立場；面對狂熱的讀者，他冷靜看待種種爭論……在狂熱的背后，他冷靜地以“烏鴉嘴”預測著“80后”作家的沉浮起落，預測這個狂熱的時代。“老鹿老鹿，老是跑路。”他是陸篆也是鹿原，以《復讀班》一夜成名，卻高考落榜、離家出逃、流落四方，貧窮困苦、挨餓受凍。他不愿再寫青春校園，渴望寫出《白鹿原》一樣的經(jīng)典。然而，為生存、為名利，他的文學抱負不斷消解。他“為寫作”而離家出走，懷揣著文學之夢，卻與文學背道而馳。好在兜兜轉轉十年后，他又回到了老家輝城，有機會再成為最虔誠的寫作者。

　　    《狂熱》以全天然、秦襄、鹿原三人串聯(lián)起了大大小小近百個人物群像，從容地書寫狂熱時代個體命運的沉浮，丁天年少成名放棄寫作、蘇穆哲寧深陷抄襲丑聞、舒克樊尨“老鼠兄弟”寫作屢投不中、戰(zhàn)國打著“文學”的旗號追逐名利、許飛揚是青文賽的“錯別字”……這些作家也好、文學愛好者也罷，他們都懷揣著文學夢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或堅持寫作、或擁抱市場、或離開轉型、或叛逆逃避。王若虛以四兩撥千斤的筆觸，以“青文賽”作家群體中人物個體命運的變化以及他們的人生軌跡，濃縮了“80后”作家群體，濃縮了一個時代的文學記憶。

　　    美食喻人物，追憶似水流“席”

　　    食色，性也。食物作為日常生活中最基礎也最重要的東西，能夠細膩地再現(xiàn)生活?！犊駸帷分?，王若虛巧妙地用食物敘述串聯(lián)點綴了整個文本，以食物為隱喻，用美食暗示人物命運的變化，連接了“青文賽”選手們的生活經(jīng)歷、地域身份，以生理感受展現(xiàn)內(nèi)心的幽微變化。

　　    參加青文賽的選手們談論各自家鄉(xiāng)的奇異美食，下酒菜是各自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對家鄉(xiāng)經(jīng)驗的闡釋，打通了食物與生活連接的通道；秦襄獨愛大道至簡的家常冷湯，商隱辦“小沙龍”，每餐有各色菜式——前者是中國傳統(tǒng)道家思想，追求純凈、自然清淡，后者則展現(xiàn)了商品經(jīng)濟下的物欲，兩人表面上以食物對話，實則暗含機鋒，以食物展現(xiàn)文化品位；商隱的“小沙龍”上，全天然因不得志而求醉，李維坦看透名利而半醉，蘇穆哲寧在名利中真醉，三種醉集中展現(xiàn)了人物不同的性格與經(jīng)歷……王若虛從日常生活入手、從一日三餐著眼，讓人物更加真實飽滿，小說的質感也由此增加。

　　    全天然是伴隨著“炸小雞腿”出場的。“炸小雞腿”是肯德基做出的外國食物，然而家里“只能結合本土傳統(tǒng)經(jīng)驗，發(fā)揮想象力和主觀能動性，做出他們自己版本的‘炸小雞腿’”。全天然到了上海在肯德基連吃六對雞翅，發(fā)現(xiàn)家里按照想象做出的食物與實際的味道南轅北轍。在這里，食物的變化是一種隱喻，反映的是人物身份處境與命運的變化，暗示全天然實現(xiàn)了身份的轉換，終于從期望參加青文賽到青文賽獲獎，從讀者變成了作者，吃到了真正的“炸小雞腿”，而“連吃六對雞翅”也暗示著全天然在來到上海后一種興奮狂熱的狀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炸小雞腿”這一類快餐作為西方文明的代表食物，是商業(yè)化的產(chǎn)物，充滿濃郁的現(xiàn)代化特征。這也意味著主人公在享受現(xiàn)代化物質的同時，也將受到市場化、現(xiàn)代化、商業(yè)化的侵擾。

　　    與鹿原相伴的則是“辣味”，暗示人物刺激性的生活狀態(tài)。鹿原離家出逃后，冬日里靠吃杭椒發(fā)汗御寒，聽人讀《白鹿原》，勉強度過冬日。杭椒是抵御現(xiàn)實寒冬，《白鹿原》則成為他精神御寒的食糧。王若虛以食物為隱喻，以一種苦中作樂的態(tài)度書寫沉重的“逐夢”代價，輕描淡寫中消解了鹿原的苦悶。在長沙當“內(nèi)刊編輯”時期，鹿原需要把菜提前在水里涮一涮消除辣味方能入口。對飲食的不適，暗示了他在長沙水土不服，并不適應這份明為編輯實為逐利書商的工作。從感官刺激層面來講，“辣味”更多的是簡單的生物本能，然而仔細品味“辣味”，卻已經(jīng)上升為個體心理感受。生存帶給人的逼仄、壓力和痛苦，由這份辣味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被市場命名和選擇的獨特性

　　    正值不惑的“80后”，在當下文學界依然被稱為青年作家。以青春文學出道的“80后”作家如何轉型？如今，怎樣在歷史的長河中尋找到合適的定位？

　　    “80后”寫作群是特殊的“市場化”一代，經(jīng)驗具有獨特性。相較于前輩的命名是由文學評論家完成的，對“80后”作家的命名則由市場完成；與后輩相比，如今很多期刊會主動從純文學的角度介入“90后”作家的發(fā)掘，而不是純粹的商業(yè)角度。這就意味著，“80后”這一代的文學記憶是特殊的。重述“80后”狂熱的文學歷史，王若虛有強烈的責任與擔當：“自己這代人不寫，難道讓90后、00后作者來寫？”

　　    《狂熱》以2000年至2009年十年為切入，將十年劃分為頭角、盛宴、鳴金三部分，記錄了一個文學高潮，也記錄了時代變遷、社會發(fā)展?！犊駸帷芳仁峭跞籼搶€人經(jīng)驗的處理，又是對“80”后集體記憶的重新喚醒。他坦言：“全天然、秦襄、鹿原，現(xiàn)實里沒有這三個人……每個角色的背后都是現(xiàn)實里若干個原型的捏合和有機重組。”“小說中的‘成束之爭’，即2006年韓寒白燁在博客上的論戰(zhàn)。”小說中多次穿插歷史事件作為細節(jié)，如2003年非典來勢洶洶、2004年別斯蘭人質劫持事件、2005年春晚小品《功夫》等。似曾相識的真實事件與個體不同角度的記憶有機重組，構成了對歷史的解讀與概括。一部野生的文學史，在與現(xiàn)實的交織中，在再梳理、再重構中，脈絡越發(fā)清晰。

　　    小說采用三線并進、虛實相間，非虛構與虛構相結合的敘事模式。非虛構的原型、非虛構的敘事，虛構的主人公、虛構的情節(jié)，扎根現(xiàn)實、真誠坦率地書寫“80后”作家的命運，為我們從文學的角度開啟了解歷史的窗口，作品由此傳遞出為一個群體“立史”的欲望。

　　    重建“80后”的文學史，是在為“80后”作家開啟創(chuàng)作新格局提供可能性。相比于傳統(tǒng)作家，“80后”作家是被市場選擇的一代，他們不可避免地進入到世俗、精明、逐利的市場中。然而，他們雖然在名利場沉浮，作品卻呈現(xiàn)相對簡單干凈局限的特點，大多聚焦于少男少女的愛情，煩惱也簡單、痛苦也純粹。現(xiàn)實在名利場中沉浮，作品卻聚焦于校園，顯示出“80后”作家和作品割裂的特質。《狂熱》對“青春文學”重新梳理，讓“80后”的作品與現(xiàn)實世界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涂鴉出“野生文學史”的同時，調(diào)和了“80后”作家與作品的割裂感，得以拼湊出“80后”作家更完整、更真實的青春記憶，也得以建構“80后”的精神特質。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狂熱》是一部關于文學的寓言，是對青春年代的重返，也是對青春年代的告別。當最后一次關于青春的文學狂熱褪去了，我們的文學是否還有青春萬歲？（趙雨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