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鵬：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余兮思無窮——論葉舟長篇小說《涼州十八拍》

　　范鵬

　　讀完《涼州十八拍》，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胡笳十八拍》的最后一句：“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余兮思無窮”。自2022年下半年《涼州十八拍》首先在《芙蓉》分三期連載和由浙江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發(fā)行以來，不僅好評如潮，各種宣傳推介分享活動一浪高過一浪，而且關(guān)注度極高，各種榜單上幾乎都沒有落下。我作為一名甘肅本土讀者和葉舟的朋友，深深為他也為甘肅感到驕傲和自豪。聯(lián)系此前讀完他的《敦煌本紀》，我也不揣谫陋談一些自己的讀后感。

　　大哲學(xué)的境界

　　筆者學(xué)哲學(xué)出身，曾認為哲學(xué)有大中小之分，倡導(dǎo)一所好的大學(xué)應(yīng)有好的哲學(xué)?，F(xiàn)在看來，一部好的小說也應(yīng)有大的哲學(xué)?！稕鲋菔伺摹肪陀幸环N大哲學(xué)的境界，讀完之后使人心神激蕩、思緒萬端，正應(yīng)了“思無窮”三個字。

　　首先，《涼州十八拍》中處處滲透著作者心目中的宇宙人生根本大道，而我理解的哲學(xué)無非就是作為主體的人對宇宙人生根本大道的認識、體悟（體驗）、反思與力行?！抖鼗捅炯o》和《涼州十八拍》共用過黃庭堅的“惟有一念在，能呼觀世音”，這便是一種高超的心靈哲學(xué)，比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還要更哲學(xué)一點，因為“一念”比“思”更寬泛更易得更適合于普通人，包括《敦煌本紀》中躺在高房子里半死不活的那個人和《涼州十八拍》中其實并沒有真正出場的權(quán)大人?！稕鲋菔伺摹烦搅恕抖鼗捅炯o》以心靈哲學(xué)為主、輔之以儒家忠義仁智的處世哲學(xué)的視域，而是以仁義禮智信為主旋律統(tǒng)攝儒釋道人生哲學(xué)之精華，在隱身于主角背后的權(quán)愛棠權(quán)大人、英勇赴死的尹先生、北京來的女學(xué)生沈閣蘭、熱血少年徐驚白身上處處都流淌著這種真正體現(xiàn)大中華風(fēng)范的中國人的精神特質(zhì)，使每一個讀過《涼州十八拍》的人都無形中沐浴了一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人生哲學(xué)之陽光。

　　其次，《涼州十八拍》恰似一部《增廣賢文》式的民間哲學(xué)讀本，從“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論深處、“人應(yīng)當成為什么樣的人”的人格論高度和“人應(yīng)該如何面對具體生存狀態(tài)”的人生論廣度展現(xiàn)了人性的光芒、確立了人格的理想、哭訴著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痛苦而巨大的反差。大甘肅熱土上孕育的一大群中華好兒女，真切地表露出中國人的人性剛強、樸實善良?！稕鲋菔伺摹分袥]有一個高大全的“完人”，顧山農(nóng)出場時全身被披上了耀眼的金光，而曲終之前他就成了一個不再值得讓人敬仰的大煙鬼，好兒郎徐驚白也有小時尿床、大了上房的不足與毛病。作者借涼州書寫了隴原千年曲折的歷史，映照出我大中華歷史之輝煌與近代的社會動蕩，而這一切都是從書中每一個人的現(xiàn)實人生中來塑造的。

　　最后，中國哲學(xué)的最高境界是真善美合一意義上的“天人合一”，《涼州十八拍》通過對普通人信仰“天地君親師”有意無意的描寫，完成了中國式審美境界的攀升。救孤的主題被越來越強烈地演繹，而其中貫穿的“天意不可違”“大地不可欺”“師嚴而道尊”“親情融大義”的國人處世哲學(xué)則是對主題最鮮活的詮釋。

　　有以上三點所承載的玄心、妙賞、深情、洞見，誰能說《涼州十八拍》中不是一種大哲學(xué)呢？至于其中隨處可見的是非曲直、黑白虛實、此起彼伏的辯證思維與實用理性更是不在話下。

　　古老的民族樂器：胡笳（資料圖）

　　大歷史的縱深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都是史詩式的鴻篇巨制，而后者則更勝一籌。

　　本來的歷史已經(jīng)是一條封凍了的河且永無再解封的可能，而寫的歷史則可以有“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等多種多樣的寫法，用小說書寫歷史是文學(xué)的一種樣式和某些作家的優(yōu)勢，葉舟便是其中之一，而奇特的構(gòu)思與大寫意式的化用則匠心獨具。用小說寫歷史而所寫并非歷史小說對作者比歷史學(xué)家和一般的小說家有更高的要求，這就是不僅要使史料爛熟于心、對細節(jié)了如指掌，而且要通過形象化的描寫，落史實于情節(jié)，鑄靈魂在故事?！稕鲋菔伺摹穾缀跽幢榱撕游髯呃忍貏e是涼州幾千年的大事卻不露述史的痕跡，漢武帝的偉業(yè)、李將軍的兩難、霍去病的神勇、藏經(jīng)洞的經(jīng)卷，尤其是那被賦予河西人的靈氣、涼州人精神的銅馬，在小說的展開中非常自然地給我們打開了史詩般的畫卷，這種閱史的經(jīng)歷，比上歷史課讀教科書不知要好玩多少倍。

　　盡管全書呈現(xiàn)了無數(shù)苦難，但《涼州十八拍》帶給我們的卻是歷史的自信而不是自卑，也不是狂妄的自大。讀《涼州十八拍》不僅會使讀者大致了解大甘肅的歷史，而且也有助于理解大中華的歷程，會增強我們大中華必振興、大甘肅也不會總是落伍滯后的信心。從戰(zhàn)勝鬧草等天災(zāi)、挫平邪教等人禍到艱難曲折、驚濤駭浪中保留民族大義的真種子，我們似乎在吟誦“少年強則中國強”的鏗鏘誓言，在聆聽“強國有我”的少年心聲。作為六旬已過的“年輕老人”，我從《涼州十八拍》中看到了甘肅的希望，看到了中華的明天，像一個熱血青年般心潮激揚。

　　所謂大歷史就是再現(xiàn)已經(jīng)逝去的一切、反思其中的教訓(xùn)、總結(jié)做好當下面向未來的經(jīng)驗。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史詩般的鴻篇巨制往往承擔著一部分向讀者述說大歷史的使命。在這方面《涼州十八拍》為我們拉開的歷史大幕以河西走廊為主，以涼州為中心，而以甘肅為互動平臺，為人們認識甘肅了解河西把握涼州重要的歷史地位提供了一個“現(xiàn)實＋隱喻”的歷史書寫方式：民國時期的中原大戰(zhàn)，使涼州成為相對安穩(wěn)的后方與文化積累場所，而這與歷史上魏晉時期的情景如出一轍，魏晉時期相對安定繁榮的河西使五涼文化成為后來隋唐制度的淵源之一?！稕鲋菔伺摹费堇[的“現(xiàn)實”再一次映現(xiàn)了“過去”，使人們再一次感悟到：河西乃中國的命門，而敦煌與涼州則是命門之門閂，它們東西各執(zhí)一端使甘肅成為拱衛(wèi)中原、護翼寧青、保疆援藏的戰(zhàn)略要地。

　　急遞社與保價局雖功能各異，其正義性也并不相同，但“打通”河西則承載著與歷史上驚人相似的功能，“通”成為河西之于甘肅乃至于中國的要害之所在。“通古今之變”是寫的歷史的價值所在，而“通東西之道”則成為河西真實的歷史意義之首。為什么歷史上善于經(jīng)略河西者能成就大業(yè)，道理大概在此。

　　記得九十多年前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說過這樣一段話：“落后的亞洲也會進入文明和發(fā)展的新時代。中國政府如果能使絲綢之路重新復(fù)蘇……必將對人類有所貢獻，同時也為自己樹起一座豐碑”。中國人民一直在為此而奮斗，而《涼州十八拍》為我們從一個側(cè)面記錄了一段不能忘卻的大歷史……

　　涼州冬牧場 趙世鵬

　　大文化的自信

　　一般意義上的文化，指的是人的精神生產(chǎn)過程及其成果，而所謂大文化即人化與化人的一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涼州十八拍》以一些值得永遠記憶的人化符號與化人場景作為靈魂而演繹出一場宏大的活劇，從而使人作為現(xiàn)實的人敢于昂首挺胸。

　　先是歷史上曾經(jīng)“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的甘肅在《涼州十八拍》描繪的這段歷史之前不久便一落千丈而成為“苦瘠甲于天下”的荒涼窮苦之地，甘肅人可謂泡在苦海中難以自救。所謂隴右河西實乃甘肅的全境，全境的苦造就了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的樸實無華、堅忍不拔的甘肅人的地域性格，在《涼州十八拍》幾乎所有人的臉上和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一點影子，這種共性使徐驚白、陳匹三等少年人成熟得驚人的迅速；使顧山農(nóng)、劉北樓等中年人柔中帶剛、剛中有慧；使尹先生、朱先生老而不衰、文而不弱；使權(quán)達云、沈閣蘭（盡管她自京城而來但事實上已然是真正的“甘人”了）等女流之輩往往氣勢壓倒不少男將！

　　當下，文化自信成為舉國上下形成共識的最持久最深沉的力量，而甘肅人的體會尤為深刻，因為甘肅是一個最熱切盼望著復(fù)興的地方，作為隴原大地之子，河西引以為傲的葉舟以其強大的精神身軀扮演了時代的弄潮兒。中國文壇久違了的“西北風(fēng)”再次強勁地吹起，且大有西進之勢，甘肅也由之被這水中一葉小舟帶向了高潮，盡管這只是文學(xué)的高潮，但任何一個社會的高潮都少不了最鮮活的文學(xué)，這和哲學(xué)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并不矛盾。文學(xué)中的哲學(xué)在施展精華的過程中往往比哲學(xué)教科書的高頭講章更令人神往。

　　文化以其人化和化人而成其為大，但終究要靠文字顯其神現(xiàn)其精。葉舟以“引舟如葉”為其微信名號，舉重若輕地駕馭文字使這一名號名副其實。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葉舟是運用甘肅民間語言和中國當代文學(xué)語言的大先生。甘肅人讀《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比外地人要有更多的精神享受，這就是只有甘肅人才能讀出其真正味道的人人皆講、個個難寫的甘肅特別是河西方言，諸如“兒子娃娃”“待詔”“仰襯”“聲嗓”“濕溻溻”“青皮寡臉”“一河灘的知心話”等，如果不在想象中翻譯成甘肅人自己熟悉的那種口吻，就讀不出獨特的大甘肅感覺。葉舟在寫作中還形成了不少獨具個性特點的語言，比如“介紹”肯定寫成“紹介”，“聽說”總是寫成“耳食”，而語言主體往往后置等。使其對語言的操控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一點當今文壇很難有人與之比肩。

　　還值得一說的是葉舟的文字技術(shù)技巧背后的構(gòu)思能力與喻隱水平，他的伏筆隨時就埋下了，他心中一定有一幅河山萬里圖與故事人物譜，近乎“顛四倒三”的寫法，一開始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中間有幾天我?guī)缀蹩床幌氯?，以至于給友人發(fā)牢騷：葉舟為了賣弄自己的文字技巧，可能早已把普通讀者忘了，他忘了小說是寫給大家看的了吧？文學(xué)的藝術(shù)構(gòu)造超過了說書人一清二白地講故事的需要，這甚至引起過我的憤怒。可是進入第三卷，我喜歡的那種說書人的本分似乎又回來了，在一周之內(nèi)一氣讀完了最后五拍的四十多萬字，有時還真有“追劇”的迫切，不少章節(jié)變成了諜戰(zhàn)片與武打戲，葉舟將文字寫成大片的功夫真是叫絕！聲音、動作、場面、煙火、沙塵，在其筆下運用自如，儼然是一個電影大導(dǎo)演，他導(dǎo)出的作品必將以其高品位、大氣場、神境界、廣傳播和十分久遠的影響獲得讀者的口碑。千獎萬獎不如百姓茶余飯后熱講，電視劇《人世間》已獲此榮，《涼州十八拍》經(jīng)過一番鋪天蓋地般的分享與推介，也終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熱講”話題之一。一個成天面對抽象名詞術(shù)語的哲學(xué)人，一個以講理論而聞名隴上的別樣教書匠能如此長篇大論地寫下的讀后感，不已經(jīng)說明《敦煌本記》《涼州十八拍》在一定范圍成為“熱講”話題了嗎？快要寫完了又想起一件小事，得知葉舟在寫一部關(guān)于涼州的大書，當著他的面我隨口給這本書起了一個名字《涼州糧》，葉舟神秘地說名字還沒起好，暫且就叫《涼州糧》吧。其實，《涼州十八拍》沒有先起名后生孩子的大創(chuàng)意怎么可能“寫起來”而“寫下去”呢？《涼州十八拍》只有在給讀者提供了一份鮮活的精神食糧的意義上別稱《涼州糧》了。此雖后話，但多少還是有點超前吧！

　　言不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