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東升
躍火堆、燒疳娃娃……在甘肅東部的平?jīng)?、慶陽,以及周邊的陜西部分地區(qū)的人看來,正月二十三晚上的“燎疳節(jié)”,才是整個過年慶典里面的收官之節(jié)。
在傳統(tǒng)的中國人看來,過年絕不是除夕到初一的這一兩天,而是由一套完整而嚴肅的儀式充斥著的時間段。用當(dāng)?shù)厝说脑捳f:“一頓臘八粥把人吃糊涂,然后整個正月一氣胡吃海喝,二十三、燎個疳,火坑里把人燎靈醒,就該動農(nóng)忙過活了。”
對于不熟悉隴東方言的人來說,前面這段話須得“翻譯”一下,要不然就會讓人如墜云霧。其大意是:過了臘八之后,人就糊涂了,也不顧及平日的拮據(jù),花錢不再吝嗇了,秉持著“寧窮一年,不窮一天”理念的隴東人,絕不會放過這個一年之中唯一可以放開手腳犒勞自己的機會,慷慨地吃喝,慷慨地與家人、親朋團聚。等到過了正月二十三,年就正式過完了,又該調(diào)整狀態(tài),開始新一輪的勞作奔波了。
中國的民俗都是可以追溯到起源的,但隴東的“燎疳節(jié)”是個例外。多少年來,許多當(dāng)?shù)氐拿袼讓<叶荚噲D解開這個謎團,但迄今為止依然是莫衷一是,沒有任何一個學(xué)說可以與這個節(jié)日的種種完美契合。
“燎疳節(jié)”最大的特色就是家家戶戶在門口點起一個火堆,然后所有的人輪番從燃燒著的火堆上跳過去。民俗專家們認為,這或許是上古時期人類火的崇拜遺存:人們堅信火蘊藏著神秘的力量,可以祛除晦氣、威懾妖邪,賜人以吉祥安康。在所有的研究成果里,總算在這一點是眾口一詞了,但究竟是不是其真實的本源,那就依然需要挖掘和思索了。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篝火點燃,人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撕下過年時貼的春聯(lián)、門神,恭敬地投入火堆里燃盡,據(jù)說是神就要送歸天庭,祝福和祈愿也會伴隨煙火直達九霄。民俗學(xué)家們唯一不能解釋,且紛爭最多的習(xí)俗,就是“疳娃娃”。
一種觀點認為:“疳”字的象形意義指病床,可以泛指一切病痛。后來,“疳”就成為一種小孩子常發(fā)的腸胃疾病。所以,最初的時候,“疳娃娃”應(yīng)該是一個相貌兇惡、丑陋的惡鬼形象,代表著那些會給小孩帶來疾病和厄運的邪穢。每逢正月二十三這一天,長輩都會給每個孩子精心制作一個這樣的“疳娃娃”,讓其陪伴孩子一天,也就相當(dāng)于用這個偶像吸走孩子身上的一切不好的氣息。到了晚上,再讓這個玩偶在烈火中變?yōu)榛覡a,孩子就可以在健康和安樂中度過新的一年了。
另一種觀點認為:“疳娃娃”則表達著隴東人獨特的婚姻觀。在隴東地區(qū),“干”與“疳”是同音字,書面語里面的義子、義女,義父、義母,在隴東人嘴里就叫作“干兒子”“干女兒”“干爹”“干媽”,所以有更多的民俗學(xué)家認定當(dāng)前流行的“燎疳節(jié)”的真實名稱應(yīng)該是“燎干節(jié)”,而孩子們手中挑著的那個玩偶,更應(yīng)該是“干娃娃”而非“疳娃娃”。我更傾向于支持“干”這個觀點。
制作“干娃娃”是隴東人充滿喜感的一件事。多數(shù)的家庭必須提前兩三天就開始籌備和動手。材料倒是簡單,工具易得,但技術(shù)含量頗高。彩紙、樹枝、竹條、雞蛋、棉花,在過去物資匱乏的年代,彩色的紙張不好尋找,多數(shù)家庭就尋找舊年畫、門神、舊畫報等彩色的紙張備著。到了正月二十一二這兩天,家里有心靈手巧的長輩,就自己操作;家里人都不會的,就需要央求別人?,F(xiàn)在的人講求便利,街頭有成堆成堆販賣的,順路買一個就算完事。
看似一場手工制作,但做“疳娃娃”的人是傾注了感情的,這個竹木為骨、彩紙為衣、雞蛋當(dāng)腦袋的玩偶,是會在一個或近或遠的未來,成為現(xiàn)實中某個人的愛人,是一個孩子未來家庭幸福乃至家族興旺的寄托。給男孩子做的叫“干媳婦”,力求膚白貌美、賢惠能干,所以選擇用來制作頭部的雞蛋殼,務(wù)必選用那種顏色潔白、模樣周正的,衣服、頭飾也盡可能剪裁得窈窕、俊俏;給女孩子叫“干女婿”,力求五官端正、儀表堂堂。
正月二十三一大早,孩子們會不約而同地挑著“干娃娃”出門,或走門串戶,或游走村頭,大人們也會對著這些紙做的玩偶評頭論足:“黑三,你這個干媳婦豎眉挑眼的,將來你娃保證娶個歪(潑辣)媳婦”“招娣,你這個干女婿眉清目秀的,將來怕是個會讀書、吃官飯的人”……沒有人驗證過當(dāng)年的這番“預(yù)測”有多大的準確率,但這番“選美”,既有各家各戶手工技術(shù)的暗暗較勁,也有對孩子們未來婚姻的期待和祝福。
給孩子制作“干娃娃”,會伴隨著這個孩子整個的未婚歲月。隴東人沒有月老等主管婚姻神祇的崇拜,不會相信婚姻是某個“寶典”上早已注定的緣分。這或許與隴東地區(qū)自古苦寒,隴東人從來無法通過等待獲得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越是艱苦地方的人,越會推崇爭取的價值。
孩子們早年的“干娃娃”,帶著“定制”的意味,爭取上天將長輩心目中最為稱心如意的佳偶賜給未來的孩子。雖說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到了十四五歲之后就不再享有挑“干娃娃”的榮耀了,但倘若某個青年到了適婚年齡之后,依然婚很“硬”,找不到合適的伴侶,家人們依然會為其制作“干娃娃”,不過這個時候的“干娃娃”的意義已經(jīng)由“定制”變?yōu)樘嵝押痛呋榱?mdash;—既催促凡塵里的男女把自己的婚姻大事重視起來,也催促那個冥冥之中的力量將某人的另一半“安排”出現(xiàn)。
“燎干節(jié)”之所以還可以被看作是隴東人的“情人節(jié)”,除卻挑“干娃娃”的習(xí)俗之外,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跳火堆的習(xí)俗。傳統(tǒng)文化認為元宵節(jié)才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這種說法或許只適合那些人口密集、城市繁華的地域。對于長久以來人口居住極其分散且流離不定的大西北人來說,那種萬人空巷、金吾不禁的燈火盛會幾乎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在近些年的大規(guī)模移民沒有實施之前,絕大多數(shù)的隴東人都是村與村隔著幾十里,大點的村子百來戶人家,小點的村落十幾戶,還有一部分戶與戶之間也間隔很遠,隔著山頭喊一嗓子能聽見,但要見一面就得翻山越嶺跋涉多半天。
不論城市農(nóng)村,如今的人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逼迫著,萬事急匆匆,生怕錯過了什么似的。但在前些年,正月二十三之前,農(nóng)活還沒有開工,青年們也沒有外出,到了“燎干節(jié)”這一天,每家每戶門口的柴火堆,不是一下子齊齊點燃的,而是輪番點燃,成群結(jié)隊的人會一家挨著一家,一個火堆接著一個火堆輪流跳過去。
那些年輕力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還會奔赴好幾里路程,去鄰村“燎干”。這個時候的青年女子們,也會出門圖熱鬧,自己“燎干”、看別人燎干。這個當(dāng)口,其實也給適婚男女提供了一個互相認識互相了解的機會。誰家閨女俊俏、哪個小伙帥氣,在火光映照之下一目了然,哪個人矯健、哪個人笨拙,從跳火堆的動作就可以判斷,甚至為人處世、人品性格如何,幾個眼神、幾句言語也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隴東地區(qū)相當(dāng)多的單身男女,會在這場從遠古就燃燒不止的“篝火晚會”上尋找到自己的緣分,至少會讓自己多認識幾個異性。別以為這種近乎電光火石般的結(jié)識太過淺薄,戀愛是人的本能,戀愛依靠的是感覺,尋找自己的另一半是有著某種天賦的東西作祟的。絕大多數(shù)的愛情,是一眼定生死,往后的追逐,大約是一種儀式感,或者對過程的享受了。今天的許多人尋找配偶,開場就是房子、車子、票子,這已經(jīng)是交易、權(quán)衡利弊,而非源于生命本能的戀愛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隴東的“燎干節(jié)”或許會逐漸消散,正月二十三長在,那晚的熊熊篝火卻不一定會照常燃起,但人類追求幸福美好的腳步,絕不會就此停歇。
相關(guān)新聞
- 2022-02-22【民俗風(fēng)情】靈氣逼人的陶藝制品
- 2022-02-22保護傳承非遺“花燈戲”
- 2022-02-22崇信民間習(xí)俗點燈背猴
- 2022-02-21鄉(xiāng)土民俗里的非遺蘭州太平鼓:“擊鼓傳承”西北風(fēng)情